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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将仕看着李三的样子,更是心痒难耐,跺着脚感叹道:“这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!要是我能像李三一样,进去玩上一场,死了也甘心!”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一刻也站不住,连忙跑去找郑十商量。此时郑十正独自在前轩打盹,沈将仕一把将他摇醒,说道:“亏你还睡得着!我们一起来的,李三哥却已经掉进蜜罐里了。”郑十迷迷糊糊地问:“怎么回事?”沈将仕拉着他的手,走到窗缝边,指着里面说:“你自己看!”郑十凑近一看,果然看到李三正和众女子在里面赌博。郑十皱着眉头说:“这个李三,真是不知羞耻!”沈将仕急切地说:“这么好的机会,快想办法告诉我一声,让我也进去赌几把,才不算白来这一趟。”郑十解释道:“这些女子都是王公的侍女。老爷刚去休息了,她们才得空在这里玩耍。我们和她们很熟,所以李三能进去。她们不认识大官人,现在主人又不在,你贸然进去,怎么和她们打交道?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。”沈将仕急得不行,央求道:“好哥哥,带我一起去嘛。”郑十说:“要想加入,得有赌资才行。”沈将仕连忙说:“我随身箱子里有千金的金银财宝,还有二三千张茶券子,都能当赌资。只要十哥能想办法让我进去玩一场,就算把这些东西全输光,我也心甘情愿!”郑十叮嘱道:“别大声喧哗,悄悄跟着我,看准时机,慢慢找机会加入。千万不能惊动了她们,不然就麻烦了。”
沈将仕紧紧听从郑十的话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郑十拉着他的手,在曲折的路径中轻车熟路地穿梭,很快就来到了聚赌的地方。此时众女子正赌得兴起,都没抬头,也没发现沈将仕。郑十轻轻捏了他一把,把他拉到一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站定。两人等了许久,直到一局结束,大家结算筹码的时候,郑十才开口问道:“能让我们也玩几把吗?”众女子抬头一看,认出了郑十,却见他身旁站着个陌生人,齐声喝问道:“哪里来的男子,突然跑到这里?”郑十连忙解释:“这是我的好友沈大官人,听说各位今晚在此聚会,慕名而来,希望不要见怪。”众女子说:“主人和你们是世交,所以我们彼此不避忌,怎么能带个陌生少年来搅和我们的聚会?”一位年长些的女子说:“既然是两位的好友,那也算自己人。来了就一起玩吧,先喝一杯迟到的酒。”说着,她拿起一个大酒杯,满满斟了一杯热酒,递给沈将仕。沈将仕此时早已被眼前的场景迷得晕头转向,见有人亲自递酒,哪里敢推辞?双手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,一滴不剩。递酒的女子笑着对其他女子说:“真是个爽快人,每人都该敬他一杯。”郑十趁机说道:“各位别停下赌局。我这位好友沈大官人,也想和大家赌一局。一边赌钱,一边喝酒助兴,岂不更有趣?”那位年长的女子点头道:“好主意。不过,也要小心别让主人发现了。”她随即叫来一个丫鬟,吩咐道:“快去老爷房里守着,如果他醒了,立刻来报信,千万不能耽误!”丫鬟领命而去。
于是,众女子便和沈将仕一起赌博。沈将仕满心欢喜,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仙境,志得意满。也许是运气眷顾,他随手掷出的骰子总是能赢。众女子纷纷摘下头上的钗环首饰,当作赌注,结果都被沈将仕赢了过来。不一会儿,他就赢了大约千金。众女子看着面前空空如也,一个个目瞪口呆。郑十见状,拉了拉沈将仕的袖子,提醒道:“赢够了,收手吧!”但沈将仕早已沉浸其中,他一心只想多玩一会儿,根本不在乎财物输赢,哪里肯停下?他不停地伸手拿酒喝,喝完又继续掷骰子,掷完再喝酒。众女子也纷纷凑趣,不停地向他敬酒。沈将仕被众人簇拥着,愈发兴奋。
这时,有一位年纪最小、容貌最美的女子,输得最多。她见沈将仕一直赢,满脸怒容,起身走进房间。过了一会儿,她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走出来,重重地放在桌上,说道:“这个瓶子值几千缗钱,我就拿它孤注一掷,输赢在此一举。”其他女子惊讶地问:“这不是你的东西,怎么能拿来当赌注?”小女子说:“这是主人的。这次赢了自然好,如果再输,明天主人追查起来,我肯定会被鞭打。但事已至此,我顾不了那么多了!”众人纷纷劝她:“别冲动,万一又输了,可就无法挽回了。”小女子生气地说:“我自己的事,你们别管!”坚持要赌。众人见她生气,也不好再劝,只得说:“本来是图个开心,何必闹成这样?”沈将仕看着小女子又可怜又可爱,心里寻思:“我本来也不想赢她,只是骰子运气好。不如这一掷故意输给他,也好消消她的气,不然就太扫兴了。”
说来也怪,这骰子虽然没有知觉,却好像通人性一样,总是顺着人的心意走。刚开始沈将仕气势正盛,好运就一直伴随着他,所以连连获胜。但过了一会儿,好运不再,败局渐显。而且他心里本就有些过意不去,又一心想让着小女子,气势已经弱了大半。再加上小女子那气呼呼又倔强的样子,更是让他心神不宁。这一掷,果然大败。小女子兴奋地叫道:“运气来了!这一掷该我赢!”她拿起花樽,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。沈将仕原以为只是个花樽,就算值几千缗钱,他也赔得起。却没想到花樽里装满了金钗珠宝,倒出来时光芒四射,价值难以估量,这些都该由输家赔偿。沈将仕顿时哑口无言。郑十、李三与其他女子一起估算这些财物的价值,总共值三千缗钱。沈将仕无法抵赖,只好把之前赢的钱全部退还,可还不到千金。他无奈之下,只好叫来书童,取出箱子里的二千多张茶券子,折算成钱,当作赌资赔了出去。
这里要给看官解释一下,“茶券子”其实就是“茶引”。宋朝时实行茶叶专卖制度,茶商缴纳官银后,才能领取茶引,有了茶引才能贩卖茶叶,而且认引不认人。茶引可以用来交易获利,大户人家甚至会靠买卖茶引赚钱,所以茶引能当银子使用。苏小卿的母亲收了三千张茶引,就把小卿嫁给了冯魁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沈将仕赔了二千多张茶引,相当于损失了二千多两银子。但他还不死心,想着自己身边还剩下几百张茶引,其他金银财宝也没动,还想再赌一局,把输掉的赢回来。就在这时,突然听到朝议老爷房里传来大声咳嗽,还急切地要唾壶。众女子顿时慌了神,急忙把三位客人推出阁楼,熄灭灯火,纷纷跑回房去。
三人重新回到轩外先前饮酒的地方,刚一坐下,两个小童便出来劝酒,说道:“朝议大人让我们多多向几位贵客致意:‘夜深了,大人身体疲倦,不能继续奉陪,还请贵客们尽兴,再多饮一杯。’”三人异口同声地推辞道:“我们酒兴已尽,不必再麻烦了,现在告辞离开就行。”小童进去传话后,又走出来说道:“朝议大人说:‘仓促之间,多有招待不周之处。夜已深了,就不劳烦各位当面道别。希望后日三位还能再来此处相聚,到时一定更加尽兴,万勿推辞。’”随后,小童又吩咐看马的仆人,让他们将三位客人送回住处,并回来复命。
于是,三人连同沈将仕的家僮,骑着来时的四匹马,离开了王家。走到城门边时,天色渐亮,城门已经打开。马夫将沈将仕送到寓所,沈将仕不仅赏了马夫酒钱,连郑十哥和李三哥那份也一并出了,然后打发马夫离开。郑、李二人与沈将仕告别道:“一夜没睡,我们各自回住处休息一下,等到后日再去赴约。”说完便各自离去。
沈将仕独自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,虽然损失了一二千的本钱,但玩得着实痛快。想起年长的女子对他殷勤劝酒,很是有情;年轻的女子因输钱对他发怒,也别有一番意趣。其他女子轮流劝酒、一起赌博,场面风光极了。而且这一切都是背着主人进行的,刺激又新奇。他心里有些埋怨郑、李二人,觉得他们肯定早就占了不少这样的便宜。不过转念又想,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入了门,以后肯定也会和那些女子熟络起来,能和郑、李二人一样尽情玩乐。说不定还能和其中某个女子发展出特别的情谊,也未可知。这么一想,他心里又得意起来。
接下来的两天,沈将仕因为玩得太疲惫,一直没出门。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清早,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赴王朝议的约。可左等右等,郑、李二人始终没来。他急忙派家僮到两人的住处去请,住处的人却回复说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了。沈将仕只好焦急地等着,一直等到中午,两人还是没出现。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屋里来回踱步,心里暗想:“难道他们两个没约我,自己先去了?我既然已经拜访过、打扰过,也算认得路了,何必非要等他们?只是要想再进到内宅,还得靠他们领路。我现在带些礼物去答谢前晚的款待,如果他们俩已经在那儿,那就不用说了;要是不在,料想他们也一定会来,我好歹在那儿等着他们就是。”
于是,沈将仕让家僮雇了马匹,带上礼物,出了城门,沿着前日的路,直奔王朝议家而去。到了门口,却发现大门紧锁。他先让家僮从旁边的小侧门进去查看,家僮一直走到宅子里面,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。家僮满心疑惑,出来将情况告诉沈将仕。沈将仕也觉得十分蹊跷,担心是不是找错了地方,便带着家僮又进去仔细查看。只见前堂东轩和那间聚赌的小阁楼,还和那晚一模一样,但里面空无一人。沈将仕大惊失色,喊道:“明明就是这个地方,怎么会发生这种怪事!”
他急忙走到大门左侧,向一个开皮铺的人打听:“这大宅里的王朝议全家都去哪儿了?”皮匠回答道:“这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子,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王朝议住在这里。”沈将仕难以置信地说:“前夜明明有个王朝议,带着家眷住在此处,我们去拜访他,他还设宴留我们吃了一夜酒。就是这个地方,怎么能说从来没有呢?”皮匠解释道:“三天前,有好几个年轻混混,带着几个有名的歌女,租了这房子喝酒赌钱。第二天分了钱就各自散了,哪是什么王朝议请客?这位官人,您莫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吧?”
沈将仕这才怀疑,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,就是为了骗他那些茶券子,一二千金的财物就这么白白没了。但他又转念一想,回忆起那日在池边唤马、宅内留宾,还有阁中聚赌,这些事看起来都是偶然发生的,难道真的都是预先设好的计谋?他将信将疑,心想:“只可惜没见到郑、李两人,这里面肯定有缘故,等过几天找到他们,一定要问个清楚。”
然而,从那以后,沈将仕多次派人到郑、李两人的住处打听,就连住处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,只说:“自从那天出门后,就再也没回来,两间房一直空锁着,进去一看,什么东西都没有,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。”到这时,沈将仕才彻底明白,前日发生的一桩桩、一件件事,环环相扣,让人丝毫看不出破绽。那些马夫、小童,原来都是一伙的,仅仅在那一夜之间,就合谋设下了这个天衣无缝的骗局。这骗局设计得实在巧妙,简直神鬼莫测!
正所谓:漫道良朋作胜游,谁知胠筐有阴谋?情闺不是闲人到,只为痴心错下筹。
卷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玉蟾蜍
俗话说“好事多磨”,那些最终没能成就的事情自不必说,而那些最终修成正果的,往往在一开始充满艰难险阻,错失无数机会,耗费诸多心力才得以圆满。就像王仙客和刘无双这对表兄妹,自幼就定下婚约,等他们长大,只要刘尚书和夫人出面做主,二人成婚本是顺理成章的事,哪有那么多波折?可刘尚书却反悔了,对婚事百般阻挠。好不容易等到夫人劝说成功,即将举行婚礼时,又遭遇朱泚、姚令言叛乱,皇帝被迫出逃,两人就此失散。直到战乱平息,王仙客进京寻访,却不料刘尚书遭人诬陷,家眷被发配到宫廷中服役,从此两人天各一方,看似再无相见可能。好在姻缘未尽,朝廷征发宫女打扫皇陵,无双恰好也在其中,并设法通过驿站传递消息给王仙客。王仙客又机缘巧合结识了行事古怪的侠客古押衙,古押衙用茅山道士的仙丹,假传圣旨“药死”无双,再从皇陵赎回尸首将其救活,两人才终成眷属,一同回到襄汉。这期间不知蹉跎了多少岁月,经历了多少波折。早知最后能成为夫妻,何必受这么多磨难?真让人捉摸不透上天的安排。但换个角度想,不经历艰难困苦,又怎能彰显美好?古人说:“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”就拿男女私情来说,如果一开始就顺顺利利,事情很快结束,反而少了许多韵味。只有经历重重阻碍、无数风波,最后修成正果,才显得珍贵难得。所以行家常说:“偷得着不如偷不着。”这话确实意味深长。
接下来要说的这段姻缘,本即将修成正果,却意外被拆散。可当两人都不再抱有期望时,又经历诸多曲折重新走到一起,这大概就是月下老人有意捉弄世人吧。那么这段故事发生在何处?涉及哪些人物?又是如何开始、如何结束的呢?各位看官莫急,且听我慢慢道来,先以一首诗为证:
打鸭惊鸳鸯,分飞各异方。
天生应匹耦,罗列自成行。
故事发生在杭州府,有个秀才名叫凤来仪,字梧宾。他年少有才,可惜父母早亡,家境贫寒,尚未娶妻。他有个舅舅金三员外,觉得他才华出众,日后必成大器,因此在生活各方面都对他照顾有加。凤生为了方便,便冒用舅舅的姓氏参加科举考试,顺利中举。平日里与朋友交往,大家都称他凤生,而科举榜单上他的名字却是金姓。金员外出资,在吴山左边租下一所园亭,供凤生和另外两个朋友居住读书。这两人是亲兄弟,哥哥叫窦尚文,弟弟叫窦尚武,二人年少气盛,颇有几分目空一切的架势。三人志趣相投,交情深厚,堪比历史上管仲与鲍叔牙、雷义与陈重的情谊。后来,窦家兄弟因为有个亲戚要上京做官,便去送行,顺便前往苏州拜访朋友。凤生虽然已经中举,但距离春试还有一段时间,便留在园中继续读书。
一天傍晚,凤生读书读得有些疲倦,便走出书房散步。走到园子东边时,忽然看见墙外的楼上站着一位女子,倚靠着窗户,容貌美得如同天仙下凡。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堵墙,距离非常近。那女子看到凤生年轻英俊,似乎也心生好感,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。凤生自然被女子的美貌深深吸引,目不转睛地望着。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,足足有一个多时辰。凤生假装观赏园中的菊花,在墙边来回踱步,不断展示自己的优雅姿态,舍不得离开。直到天色渐黑,只听见女子喊道:“龙香,把楼窗关上。”一个侍女起身,“啪”的一声将窗户关上,凤生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。他心里想着:“没想到邻家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!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,要是能打听清楚就好了。”
就这样过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凤生完全没了看书的心思,匆匆梳洗完毕,就来到园子东边的墙边。他抬头望向邻家的楼上,却没看到昨日那位女子。正在他满心惆怅之时,突然听到墙角的小门打开,走出一个清秀的丫鬟,径直来到园子里采摘菊花。凤生想借机与她搭话,故意装作严厉地说道:“谁家的女子,竟敢偷摘花卉!”丫鬟轻哼一声,反驳道:“这是我邻家的园子!你是哪里来的陌生人,反倒说我偷?”凤生见状,笑着缓和气氛:“说偷也不算偷,说我是陌生人也不准确。刚才是我失言,咱们都别计较了。”丫鬟也笑道:“不计较又能拿你怎么样?”凤生接着问道:“请问姑娘,采这些花是给谁戴的?”丫鬟回答:“我家小姐梳洗好了,等着用花来装饰。”凤生又问:“你家小姐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是哪家的千金?”丫鬟说:“我家小姐姓杨,小字素梅,还没有许配人家。”凤生继续追问:“那她父母还健在吗?”丫鬟回答:“父母都已经去世了,她现在跟着兄嫂一起生活。小姐喜欢安静,常常独自在楼上刺绣。”凤生试探着问:“昨天我看见在楼上倚窗而立的,想必就是她吧?”丫鬟确认道:“就是她,哪里还有第二个?”凤生又问:“这么说,姑娘你莫非就是龙香姐?”丫鬟惊讶地问:“官人怎么知道?”凤生其实是昨天清楚听到了女子对丫鬟的称呼,却编了个谎:“我早就听说东边杨家有位素梅娘子,美貌世间无双。她的侍女龙香姐,既聪慧又贤惠,我对你们仰慕已久。”龙香毕竟是个丫鬟,听到有人夸赞自己,心里十分高兴,脸上也露出笑意,说道:“我一个小丫鬟,有什么本事,竟让官人知晓。”凤生接着说:“强将手下无弱兵。像你家小姐那样出众,自然需要像你这样出色的丫鬟来伺候,才更般配。我实在太幸运了,昨天有幸见到小姐,今天又能遇见龙香姐,真是天大的福分。龙香姐能不能行个方便,让我再见见小姐?”龙香立刻拒绝道:“官人怎么这么不知分寸!好人家的女儿,又不是烟花女子,你我互不相识,哪能说见就见?”凤生连忙自我介绍:“我姓凤,名来仪,今年刚中举人,就在这园子里读书,和你们家紧挨着。你家小姐是绝代佳人,我自认为也算得上当今才子,见上一面,也不算辱没了她。”龙香不耐烦地说:“秀才就是爱说这些厚脸皮的话,懒得跟你纠缠!我得赶紧把菊花拿去给小姐。”说完,转身就走。凤生一直跟到门口,作揖恳求道:“千万请龙香姐在小姐面前,替我凤来仪多多问好。”龙香装作没听见,走进角门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凤生只好无奈地往回走,就在这时,只听见楼窗“哗”的一声大开,楼上有人喊道:“龙香,怎么去了还不回来?”凤生急忙抬头,正是昨日那位倚窗女子。她刚刚梳妆完毕,等龙香采花迟迟未归,便开窗呼唤,正好与凤生打了个照面。凤生一看,只觉得她比昨日更加美丽动人。而杨素梅也一眼就看到了凤生,两人就这样呆呆地互相凝视,目光都舍不得移开。凤生觉得时机成熟,便高声吟诵了一首诗:
几回空度可怜宵,谁道秦楼有玉萧!
咫尺银河难越渡,宁交不瘦沈郎腰?
楼上的杨素梅听见凤生吟诗,细细琢磨诗中的含义,清楚这是对方在向自己表达心意。可她不知道这个俊俏书生究竟是谁,也没地方打听。正犹豫间,只见龙香手里捻着一朵菊花回来,帮她插好后,便问道:“姐姐,你看见园子里那个狂生了吗?”素梅连忙摆摆手,轻声说:“他还在那边晃悠呢,小声点,别被他听见了。”龙香不屑道:“我就想让他听见,世上怎会有这么厚脸皮、不知羞耻的人!”素梅好奇地问:“他到底是谁?怎么不知羞耻了?快跟我说说。”
龙香便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:“我去采花,也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,撞见后反倒说我偷他的花,被我狠狠怼了一顿。后来他问我花是给谁戴的,我说是姐姐你。他一听说出你的名字,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叫龙香,还说一直仰慕姐姐的芳名,连侍女的名字都打听到了。又说昨天见过姐姐,还想再见。我骂他跟我家不熟,他才自报家门,说叫凤来仪,今年刚中举人,就在这园子里读书,还是咱们的邻居。我没理他,他却作揖,非要我向姐姐问好,还说姐姐是佳人,他是才子。你说他是不是不知羞耻?”素梅听了,叮嘱道:“小声点,看他样子,应该是个年轻气盛、自负有才的书生。你不理他就是,别说话太冲,冲撞了他。”龙香调皮地说:“姐姐怕我冲撞他,那我去把他叫来,让姐姐亲自跟他说?”素梅嗔怪道:“傻丫头,别乱说话,怎么能随便叫他来见我?”说着,两人一边聊一边下了楼。
这边凤生听见楼上两人嘀嘀咕咕,虽然听不太清,但知道肯定在说自己,心里痒痒得不行。一直等到楼上没了动静,才怏怏地走回书房。自那以后,他对书卷没了兴致,茶饭也难以下咽,满脑子都是素梅的影子。每天都在东墙边上张望,两人也时常撞见。素梅同样失魂落魄,心里放不下这个少年书生,每天都要上楼好几次,一见到凤生就眉目传情,彼此心意相通,只是还没正式说过话。素梅还经常派龙香以采花为名,去花园里打探凤生的行踪。
龙香一来明白姐姐的心思,二来见凤生为人腼腆,心里也有些好感,便想从中撮合。她时不时跑到书房里,给凤生传递素梅钟情于他的消息。凤生苦恼地说:“我们俩眼神交流时,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情,可隔着楼上下,实在不好开口,就算有满心的话,也没办法说给她听。”龙香提议道:“官人何不给我姐姐写封信?”凤生眼睛一亮,忙问:“姐姐懂文墨吗?”龙香骄傲地说:“姐姐最喜欢吟诗作赋了,岂止是懂文墨!”凤生大喜:“那太好了,我马上写一首情词,麻烦你帮我送去,看看她怎么说。”说罢,凤生提笔一挥而就,写就一首《满江红》:
木落庭皋,楼阁外,彤云半拥。偏则向、凄凉书舍,早将寒送。眼角偷传倾国貌,心苗曾倩多情种。问天公,何日判佳期,成欢宠?
写完后,凤生将词交给龙香。龙香把词收进袖中,回到家见到素梅,脸上挂着笑意。素梅见状,好奇地问:“你刚从那边书房来,有什么事这么开心?”龙香故意卖关子:“好笑那凤官人,见了我也不说话,就拿着纸笔写个不停。趁他不注意,我‘偷’了一张过来,姐姐快看看他写的啥?”素梅接过一看,便识破了她的小把戏:“这是首词,分明是他让你拿来的,还跟我撒谎!”龙香只好坦白:“不瞒姐姐,确实是他让我拿的。我又不识字,哪知道写得好不好?怕姐姐生气,才这么说。”素梅倒也没责怪她,只是说:“书生太狂妄了,不回他几句,他还以为我不明白他的意思,会一直纠缠。我也不跟他吟诗作赋比文采,就实实在在写几句话回复他。”
龙香立刻研好墨,铺好花笺。素梅也不打草稿,提笔就写:“自古贞姬守节,侠女怜才。两者俱贤,各行其是。但恐遇非其人,轻诺寡信,侠不如贞耳。与君为邻,幸成目遇,有缘与否,君自揣之!勿徒调文琢句,为轻薄相诱已也。聊此相复,寸心已尽,无多言。”写完封好,让龙香藏好,隔一天再送给凤生。
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,凤生又惊又喜:“龙香姐来了,那封信送到姐姐手上了吗?”龙香故意绷着脸:“什么信不信的,我才不帮你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!”凤生连忙赔笑:“好姐姐,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?”龙香接着编故事:“姐姐看了你的信,脸都气变了,说‘哪来的人写的信,要你拿来?我是闺阁女子,怎能和外人通书信?’还说要打我。”凤生不服气:“她既然觉得我是外人不该通书信,干嘛还在楼上一直盯着我看?明明是她先招惹的,怎么能怪你?”龙香继续逗他:“我当然不会真让她打,就说‘我又不识字,哪知道写的啥!姐姐要是不喜欢,别管它,还给他就是,何必生气?’这才躲过一顿打。”凤生着急道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!要是没看就还回来,我哪能知道她的想法,这不误了大事吗?”龙香从袖中掏出信,往地上一丢:“误不误事我不知道,还给你,自己看吧。”
凤生急忙拾起,发现不是自己之前送去的那封,这才知道龙香在捉弄他,笑着说:“我就知道你家姐姐不会怪我,肯定是给我回好消息了。”拆开信细细读完,不禁跺脚感叹:“好个有见识的女子!她分明对我有意,只是怕我日后负心,才不肯轻易答应。我得再麻烦龙香姐,拿件信物送给她,写封掏心掏肺的信,求她定下见面的日子,省得这么来回折腾,光让人干着急!”龙香豪爽地说:“要帮忙就帮到底,快写吧,我给你送去,自有办法。”
凤生打开箱子,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。这是他中榜时,舅舅金三员外送的贺礼,做工精细,是件珍贵的古玩。他决定把这个送给素梅当作定情信物,又写了一封信:“承示玉音,多关肝膈。仪虽薄德,敢负深情?但肯俯通一夕之欢,必当永矢百年之好。谨贡白玉蟾蜍,聊以表信。荆山之产,取其坚润不渝;月中之象,取长团圆无缺。乞订佳期,以苏渴想。”最后署名:“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,素梅娘子妆前。”
凤生把信封好,连同玉蟾蜍交给龙香,恳切地说:“我和你姐姐的终身大事,全靠这两样东西了!万望龙香姐全力帮忙,一定给我个回音。”龙香笑着说:“不用嘱咐,我也盼着你们俩能成,这样有话当面说,省得像现在这样传书递信的麻烦。”凤生感激地作揖:“好姐姐,如此帮忙,真是恩重如山。”
龙香拿着东西回去,见到素梅便说:“凤官人看了姐姐的信,赞不绝口,说姐姐有见识,又写了一封回信,还送了件玉玩意儿。”素梅接过玉蟾蜍,见它温润可爱,笑道:“他送这个干嘛?先拆开信看看。”读着信,素梅不时点头,脸颊微微泛红,若有所思。看到“辱爱不才生”几个字,她忍不住笑道:“这傻秀才,谁就在这儿爱他了?”龙香打趣道:“姐姐要是不爱,干嘛不干脆拒绝他,断了往来?既然和他互相有意,他自然觉得你对他有情。”素梅被逗笑:“你这丫头,倒像是和他一伙的。我跟你商量,我心里确实有点喜欢他,但他现在送玉蟾蜍,想约我见面,这怎么行?”
龙香劝道:“姐姐要是不愿意,光喜欢也没用。何苦让这书生不上不下地干着急,什么事都做不了?”素梅担忧道:“就怕书生薄情,只图一时快乐,过后就把人忘了,这可怎么办?”龙香无奈道:“这我可不敢打包票。姐姐现在想拒绝他,又舍不得;想答应,又心存疑虑。不如约他当面见一面,看他说话诚不诚恳,让他发个誓。要是觉得靠谱,再决定要不要在一起;要是觉得他不老实,就彻底断了,别再纠缠。”素梅觉得有理:“你说得对,我给他回信。难得今晚是十五团圆夜,就约他今晚在书房见面吧。”说完,素梅写了几行字,又摘下手上的累金戒指,作为对玉蟾蜍的回礼,让龙香给凤生送去。
龙香答应下来,往园子里走去,心里暗自思忖:“今晚就是佳期了,便宜了这个酸秀才,且不与他直说。”她走进书房,只见凤生正对着纸窗发呆。看到龙香进来,凤生猛地跳起来,急切地问:“好姐姐,大事怎么样了?”龙香故意板着脸说:“什么怎么样!你也太不知进退,张口就问佳期。姐姐看了,气得把信都扯坏了,连那玉蟾蜍也差点摔碎!”
凤生顿时慌了神,失魂落魄地说:“这样的话,我该怎么办?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?这不是要把我害死吗!”龙香见他着急,这才慢悠悠道:“别慌,还有好话在后头呢。”凤生立刻转忧为喜:“既然有好消息,快告诉我!”龙香嗔怪道:“瞧你这急性子,连句好话都不会说,也不知道赔个小心?”凤生连忙赔笑,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去:“我的好姐姐,有什么话就直说吧!”龙香忍俊不禁,将他扶起:“少贫嘴,起来听我说。姐姐一开始不肯答应,经我再三劝说,才终于定下日子。”
凤生迫不及待地问:“定在什么时候?”龙香狡黠一笑:“明年。”凤生急得直跺脚:“等到明年,我怕是早就相思成疾,都能办周年祭了!”龙香打趣道:“你死了,我可不用偿命。不过有人舍不得你死,这儿有个‘药方’能救你。”说着,她从袖中拿出戒指和信递给凤生,“不是要害死你,就怕你高兴过头!”
凤生接过信拆开,只见上面写道:徒承往复,未测中心。拟非夜谈,各陈所愿。因不为投梭之拒,亦非效逾墙之徒。终身事大,欲订完盟耳。先以约指之物为定,言出如金,浮情且戒,如斯而已!未附一诗:试敛听琴心,来访听萧伴。为语玉蟾蜍,情光今夜满。
凤生读完,得知佳期就在今晚,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,拉着龙香的手说:“多亏了救命的好姐姐,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!”龙香叮嘱道:“闲话少说,既然约好了,晚上千万别让其他人来打扰!”凤生连忙保证:“同屋的两个朋友出门许久未归,舅舅家送饭的人,送完饭我就打发走了,不叫他,他绝不敢来。此外再无旁人,放心,放心!只盼姐姐别临时变卦。”龙香拍胸脯道:“这点你尽可放心,包在我身上,保准今晚事成!”说完,龙香便回去了。凤生满心欢喜,只盼着夜幕降临。
另一边,素梅也紧张得忐忑不安,心里就像小孩子放纸炮,既期待又害怕,只等龙香回来商量赴约的事。不多时,龙香回来了,兴奋地说:“凤官人看了姐姐的信,欢喜得不得了,还对我行了好几个大礼呢!”素梅有些羞涩:“话虽这么说,可让我就这么去,多难为情啊!”龙香劝道:“既然答应了,哪有反悔的道理?”素梅犹豫道:“不去又能怎样?”龙香佯装生气:“不去倒没什么,可我撒了这么大的谎,要是把他急出个好歹,到了地府,我还得跟着遭殃!”素梅嗔怪道:“你就只想着自己,也不替我的终身大事考虑!”龙香笑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,你若真心喜欢,嫁给他便是了。”素梅思索片刻:“也罢,就依你走这一遭,但得等兄嫂睡下才行。”
说话间,天色渐暗,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起。一更过后,龙香匆匆赶来:“大官人、大娘子都吃过晚饭歇下了,我等他们收拾睡下才来的。咱们别点灯,开了角门,借着月光悄悄过去。”素梅有些紧张:“你在前头走,我跟在后面,万一有人来呢。”于是,龙香在前领路,素梅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,二人遮遮掩掩地来到书房前。龙香指着亮着灯的屋子说:“那亮灯的不就是书房?”
素梅见是书房,突然停住了脚步。此时的凤生正望眼欲穿,在屋内来回踱步,听到门外脚步声,急忙迎了出来。龙香见状,高声说道:“凤官人,姐姐来了,还不拜见!”凤生在月光下望去,只觉素梅宛如天仙下凡,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:“小生不知修了几世福分,劳姐姐如此费心,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!”素梅脸颊绯红,连忙将他扶起:“官人请起,有话慢慢说。”凤生起身,轻轻拉住素梅的衣袖:“外面不方便,小姐快进屋吧。”
素梅刚走进门,龙香便在外面喊道:“姐姐,我先回去了。”素梅急忙叫道:“龙香,别走!”凤生安抚道:“小姐,让她回去安顿家中,免得露馅。”素梅又叮嘱:“快去快回!”龙香应道:“知道了,凤官人把门关好。”
龙香离开后,凤生关上门,一把抱住素梅,激动地说:“姐姐,我想你想得好苦!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!”说着便要拉素梅到床边。素梅连忙按住他,认真地说:“官人莫急,把话说清楚,再做打算。”凤生急切道:“我们心意相通,都到这地步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边说边将素梅往床上拉。素梅奋力站稳,坚决道:“终身大事,岂可草率?你须赌个咒,发誓永不负心!”凤生一边拉扯,一边含糊应道:“凤来仪若负此心,永远不得前程!不得前程!”
素梅见他急切模样,又心疼又好笑,心中防线渐渐松动,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往床边走去。就在这时,只听见园门外传来一阵喧闹,敲门声如擂鼓般震耳欲聋。凤生正沉浸在激动中,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不轻,慌乱道:“奇怪!这时候会是谁敲门?想来不会是外人。姐姐别慌,门是关着的,不会有事。咱们先上床,不管外面怎么叫,都别理!”素梅也慌了神:“恐怕不妥,我还是回去吧!”凤生死死抱住她,苦苦哀求:“这怎么使得!你若走了,简直是要我的命!”
然而,外面的敲门声愈发急促。凤生仔细一听,脸色骤变:“糟糕!这声音像是窦家兄弟。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?偏偏这个时候!这可如何是好?”他无奈松开手,对素梅说:“他们要是闯进来,事情就败露了。姐姐你先躲到床后,我去开门打发他们走,很快回来。”素梅声音发颤:“你快点,我想回去。这下可闯大祸了,该怎么办?”说完,赶忙躲到床后的暗处,大气都不敢出。
凤生匆忙挪开抵住门的凳子,打开门见到窦家兄弟,顾不上行礼,随手就把门扣上,解释道:“屋里没生火,我先把门搭好,咱们坐下好好聊聊。”窦家兄弟却道:“聊什么聊?酒菜都备好了,去我家掷骰子、喝酒,一醉到天明!”凤生连忙推辞:“我实在没心情,饶了我吧!”窦二不依不饶:“我们正兴致勃勃,管你有没有心情?走,一起去!”说着,兄弟俩上前拉扯,加上家仆们在旁推搡,凤生根本无法抗拒。
凤生满心叫苦,却又不能说出实情,只得被他们连拉带拽地拖走,心中的无奈就像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
这边素梅在房中,心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,满心都是懊悔。等外面的人声渐渐远去,她才稍稍镇定下来,从床后走出来,整理好衣服,小心翼翼地朝门外张望,见四周无人,心想:“这会儿大概没人了,我也不等他了,趁早回去吧。”她伸手去拉门,却发现门从外面搭住了,一使劲,竟把两三个长指甲都折断了。想出又出不去,想叫龙香,又知道她肯定在家中,根本听不见。她既怕惊动别人,又不知如何是好,心里烦躁不安,没了主意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夜深了,素梅坐得浑身难受,却始终不见凤生回来。她又气又恨,暗骂:“难道他贪杯,把我忘在这里了?”可转念又替他开脱:“刚才他极力推辞不去,肯定是这些朋友硬拉着他。”她就这样思来想去,百无聊赖,困意袭来,哈欠连连。想睡却又不习惯睡别人家的床铺,加上心事重重,根本无法入眠。实在烦闷,她便写下一首词:
幽房深锁多情种,清夜悠悠谁共?羞见枕衾鸳凤,闷则和衣拥。无端猛烈阴风动,惊破一番新梦。窗外月华霜重,寂寞桃源洞。(词寄《桃源忆故人》)
写完词,已是鸡鸣时分。
龙香在家睡醒,心想:“这会儿姐姐和凤官人也该相聚够了,我得去接姐姐回来,免得天亮被人看见,惹出麻烦。”她打开角门,踩着带露的青草,慢慢走到书房前,见门从外面搭着,心中疑惑:“这是谁搭的门?真是奇怪!”正自言自语,就听见素梅在里面问:“龙香来了吗?”龙香应道:“来了。”素梅急切地说:“快开门进来。”
龙香推门进去,见素梅穿着衣服,独自坐在那里,惊讶地问:“姐姐怎么起这么早?”素梅苦笑道:“哪是起早,我一晚上都没睡。”龙香追问:“为什么不睡?凤官人呢?”素梅长叹一声,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:“谁能想到这么不凑巧,话都没说上几句,一群人踢开园门,拉他去赏月。凤官人怎么拦都拦不住,他们非要闯进来,没办法,他只好跟他们走了。到现在都没回来,门还从外面搭上了,我出也出不去,坐在这里煎熬了一整夜。你来得正好,咱们赶紧回去吧。”
龙香听了,说道:“怎么会这样!姐姐好不容易等到现在,凤官人肯定会回来,要不还是再等等?”素梅眼眶泛红,摇头道:“还等什么?走吧。”两人就这样失望地回去了。
再说凤生,被不懂事的窦家兄弟强行拉去,喝了大半夜的酒。他心里惦记着素梅,如坐针毡,每次推辞,都被窦二罚酒。凤生虽不情愿,却又怕露出破绽,只能强颜欢笑,盼着早点散场。可这两个少年玩得兴起,越喝越起劲,根本不肯停。直到东方破晓,众人醉得不行,才终于结束。
凤生勉强保持着清醒,带着酒意告别窦家兄弟,恨不得一步跨回书房。等他赶到园中,却见房门大开,屋内空无一人。他想起昨夜的约定,如今人去房空,酒劲上来,又急又气,拍桌打凳,泪水夺眶而出,大骂:“窦家兄弟真是害苦了我!好不容易等到今天,还没说上几句话,就被搅黄了。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,才能再见到她。万一她受了惊吓,不肯再来,可怎么办?”他满心郁闷,倒在床上,一觉睡到太阳西斜。醒来后,他急忙跑到园东墙边,只见楼窗紧闭,角门也关得严实,打听不到一点消息,只能怏怏地回到书房,独自烦恼。
另一边,杨素梅回到房中,心情依然忐忑不安,对龙香说:“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冒险了!”龙香打趣道:“姐姐怕是戒不掉。”素梅坚定地说:“等着瞧,我一定能戒掉。”龙香笑道:“等真戒掉的时候,恐怕已经晚了。”素梅不解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龙香欲言又止。
两人正商量着晚上是否再去赴约,丫鬟突然来报:“冯老孺人来了。”原来素梅的外婆嫁入冯家,住在钱塘门里。外婆虽然守寡,但家境富裕,开着一家典当铺,在当地颇有名望。素梅的母亲早逝,外婆想着外孙女还未许配人家,便想把她接到身边。
外婆见到素梅,说明来意,想接她去家里住,顺便操办婚事。素梅一听,暗暗吃惊,连忙推辞:“外婆先回去,我收拾几天就来。”外婆却坚持道:“收拾什么?我在这儿等着你一起走。”龙香也在一旁劝说:“怎么也得选个好日子。”外婆说:“我已经选好了,今天就是黄道吉日,就今天走。”
素梅心中叫苦不迭,悄悄对龙香说:“那凤生怎么办?”龙香无奈道:“外婆守在这里,这两天肯定见不到他了。不如先答应外婆,我去给他传个消息,再找机会吧。”素梅只好带着满心的不情愿,跟着外婆离开了。
从那以后,凤生每天都去张望邻家的楼上,却再也没能见到素梅的身影。后来四处打听,才知道她被外婆接走了。凤生急得直跺脚,满心都是悔恨,却也无济于事。他不知道素梅何时才能回来,两人又何时才能再相见。
正郁闷着,舅舅金三员外家的仆人金旺来接他回家,商量进京参加会试的事。金旺说:“园子里的书箱行李都收拾好了,直接搬回家,往后也不用再来这里了。”凤生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却满是苦涩:“谁能想到,一次当面错过,就落得如今你东我西的局面,恐怕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了。可她对我的情意那么深,叫我怎么能轻易放下?”收拾东西时,他望着东墙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。但事已至此,他也别无选择,只能匆匆离开,回到金三员外家。
到了舅舅家,只见金三员外早已把盘缠等一应物品准备妥当,还摆下饯行酒为他送行,并让金旺一路随行照顾。
金三员外在家闲着时,偶然有个牙婆上门卖珠翠。闲聊中,牙婆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,才貌出众,还未许配人家。员外便要了那姑娘的生辰八字,找人跟外甥合婚。算命先生说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夫妻二人不仅能相互扶持,还没有任何相冲相克之处。员外大喜,立刻托人去说媒。冯老孺人一听是金三员外家,知道对方是当地有名的财主,便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,当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。随后选了吉日,下了聘礼,两家人都欢天喜地。
然而,杨素梅心里始终惦记着凤生,得知自己被许配给金家,心里十分难过,又不好说出口,只能对着龙香默默流泪。龙香安慰她:“姻缘都是命中注定的,要是真有缘分,那天晚上就成事了。如今这样错过,说明不是合适的人。好在没出什么意外,要是那晚有了其他变故,现在又许了别家,那可怎么办?”素梅却坚定地说:“别这么说!我虽然没和他发生什么,但也曾彼此倾心,心意相通。我总盼着还有相见的一天,所以愿意先忍耐。要是逼我嫁给别人,到时候实在没办法,我只能以死明志,报答他对我的一片深情,我怎么能轻易放下他?”龙香叹了口气:“姐姐一片痴心固然难得,可现在上哪儿再去找他?”素梅满怀希望地说:“他现在应该在京城参加会试。要是我们缘分未尽,他金榜题名,肯定会回来找我。到时候我就跟外婆说要回家,想尽办法也要见他一面。那时他功成名就,说不定我们的婚事还有转机。就算不行,能和他见上一面,把话说清楚,我死也能瞑目了。”龙香点点头:“姐姐说得在理,先别太伤心,要是被别人看出破绽,传出闲话就不好了。”
另一边,凤生到了京城,一举考中进士,被选为福建福州府推官。他满心欢喜地想:“我现在顺路回家,托人说媒提亲,肯定轻而易举。要是还能和素梅续上这段姻缘,那可比中进士还让人高兴!”正准备启程,金员外家有人到京城,告诉他:“家里已经给您定下了一门亲事,只等您荣归故里就完婚。”凤生大吃一惊,忙问:“定下了谁家的姑娘?”来人回答:“是钱塘门里冯家的小姐,听说才貌双全。”凤生脸色骤变,怒道:“你们家员外也太糊涂了!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,怎么能擅自定下婚事?”金家人和金旺都很疑惑:“这是老员外的一番好意,您怎么反倒责怪起来了?”凤生心烦意乱:“你们不懂,别多问!”从那以后,他心中又多了一份愁绪,真是“姻事虽成心事违,新人欢喜旧人啼”,满心的惆怅,却不知能向谁诉说。
凤生心里烦闷,决定先回家再做打算,于是自己从京城出发,同时打发金家人先回去报信,选好日子等他到家。
这边金三员外得知外甥快要回来了,便定下了成亲的吉日,先到冯家送去了绸缎、钗环等作为确定婚期的彩礼。他还把一个白玉蟾蜍当作压钗之物。这白玉蟾蜍本是一对,之前已经送了一个给外甥,现在又拿另一个来行礼,倒也省了一番心思,让媒婆送到冯家,还说:“金家公子金榜题名,不日就回来迎娶新娘,启程的书信都已经到了。”冯老孺人听了,喜不自胜。周围的亲友看了,个个都赞叹不已:“素梅姑娘长得标致,果然有福气!”纷纷跑来向素梅道喜。
可素梅心里藏着事,只是不停地叹气,满心愁闷,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。这时龙香跑进来,兴奋地说:“姐姐,你看到刚才送来的彩礼了吗?”素梅提不起兴致:“哪有心情看那些!”龙香神秘兮兮地说:“有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姐姐!我听外面人说,那个中了进士、要娶姐姐的人,虽然姓金,但其实是金家的外甥。我记得之前凤官人也说过有个金家舅舅,说不定这个人就是凤官人呢!”素梅摇摇头:“怎么可能这么巧!”龙香接着说:“刚才彩礼里有个压钗的物件,也是一个玉蟾蜍,和之前凤官人送给姐姐的一模一样。要不是同一家,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一对?”素梅眼睛一亮:“那玉蟾蜍现在在哪儿?想办法拿过来让我看看。”龙香得意地说:“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,借口说姐姐想看,已经拿过来了。”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玉蟾蜍递给素梅。素梅仔细端详,又拿出自己一直珍藏的玉蟾蜍对比,果然分毫不差。想起往日与凤生的情谊,她不禁流下泪来:“要是真的是他,那我们的缘分真是断不了。自古就有破镜重圆、钗分再合的故事,看来是真的会发生在我们身上。只是凤郎考中了,按理说应该是凤家下礼,为什么说是金家?这里面肯定有蹊跷。得想办法打听清楚,要是真的是他就好了。”龙香好奇地问:“是他又怎么样?不是他又能如何?”素梅语气坚定:“如果是他,那自然是皆大欢喜;要是不是,我之前说过,等迎娶那天,我就自尽,也不会嫁给别人!”龙香胸有成竹地说:“我有个主意。迎亲那天,媒婆肯定先来回话。到时候我扮成媒婆的女儿,跟着一起去。要是真的是凤官人,我立刻回来告诉你。”素梅连连点头:“这个办法好!但愿真的是他,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。”龙香也满怀期待:“我也盼着是他,看起来很有希望呢!”两人就这样商量好了计划。
过了两天,凤生回到了金家。此时冯老孺人已经按照金三员外定下的日子筹备婚礼,先让媒婆去金家回话,约定迎亲的时间。龙香得知消息,赶忙在路上拦住媒婆:“我也想去看看新郎。要是有人问起,就说我是你的女儿,跟着一起来的。”媒婆受宠若惊:“这可折煞我了,一起去就是。不过我有件事想问姑娘。”龙香问:“什么事?”媒婆疑惑道:“你家姐姐马上就要大喜,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了,可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,还总是唉声叹气的,这是怎么回事?”龙香解释说:“您不知道,我姐姐从小就立志要自己挑选如意郎君。现在是老孺人做主许了这门亲,也不知道新郎人品如何,她放心不下,所以才不开心。”媒婆笑道:“新郎都做官了,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龙香追问:“夫妻过日子,人品好才重要,做官又能怎样?您知道这新郎姓什么吗?”媒婆说:“姓金啊,这还不知道?”龙香又问:“听说他是金员外的外甥,本来不姓金,那他到底姓什么?”媒婆思索了一会儿:“说是外甥没错,现在外人都叫他金爷。他这个姓有点特别,不好记,我都快忘了。”龙香试探着问:“是不是姓凤?”媒婆一拍脑袋:“对!就是这个怪姓!”龙香心中暗喜,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凤生了。
龙香跟着媒婆一路走到金家门前,对媒婆说道:“姐姐你先进去,我在门外看看热闹。”媒婆应了声“好”,便先进去见凤生,回复今日迎亲的各项事宜。两人正说着话,龙香在门外一眼望去,确认眼前的新郎正是凤生,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,嘴里还念叨着:“太好了!太好了!”她故意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门外,好让凤生看到。
凤生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,问媒婆:“外面跟着你来的是谁?”媒婆回答:“是我女儿。”凤生仔细一看,心中起疑,觉得像是龙香,便让媒婆去里面吃茶休息,自己则踱步到门外查看。这一看,果然是龙香。凤生又惊又喜,连忙问道: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?你家姐姐现在在哪里?”龙香故作神秘地说:“凤官人还问我姐姐,你还是先准备迎亲的事吧。”
凤生着急地解释道:“龙香姐,自从那日被意外搅散,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家姐姐,若有半句假话,天诛地灭!只是从那之后,我们天各一方,连个互通消息的办法都没有。幸运的是我进京赶考中了进士,正打算回来请媒人寻访你姐姐的下落,没想到舅舅却先定下了冯家这门亲事。现在木已成舟,我实在推脱不得,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啊!”
龙香假装叹了口气说:“现在说不情愿也晚了,只是可惜辜负了我家姐姐对你的一片深情,她到现在还常常偷偷落泪呢。”凤生听了,也忍不住擦了擦眼泪,说道:“等我忙完今日的婚事,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家姐姐见上一面,把心里的话都说清楚,这样就算死了我也甘心!你快告诉我,你姐姐现在在哪里?回自己家了吗?”龙香故意逗他:“我姐姐也已经许配人家了。”
凤生一听,脸色骤变,急切地问:“什么?许配给哪家了?”龙香一本正经地说:“就是城里那个新中进士的金家。”凤生连忙反驳:“别胡说!城里哪里还有第二个新中进士的金家?只有我一个!”龙香反问:“那官人你什么时候又姓金了?”凤生解释道:“我娘舅家姓金,我之前考试上榜用的都是金姓,没写凤姓。”
龙香这才噗嗤一笑:“真是虚惊一场,白白让人家着急这么久。”凤生又惊又喜:“这么说,我要娶的就是你家姐姐?可为什么说是冯家的女儿?”龙香解释道:“我家姐姐是冯老孺人的外甥女,所以大家都说是冯家的女儿,其实就是杨家的姑娘。”凤生恍然大悟:“那天分开后,我问邻居,说是外婆家接走了她,原来就是冯家?”龙香点头:“正是。”
凤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:“你说的都是真的吗?该不会是因为我另娶他人,故意编这些话来哄我的吧?”只见龙香从袖中掏出两个玉蟾蜍,说道:“你看这一对,早就成双成对了。一个是你送给姐姐的,一个是你家拿来压钗的。事实就摆在眼前,你还怀疑什么?”凤生见状,忍不住大笑起来:“世上竟有这等奇事,真是要把我高兴坏了!”
龙香接着说:“官人这么开心,可我姐姐还蒙在鼓里,现在还在家里哭哭啼啼呢。”凤生忙问:“如果娶的不是她,你姐姐打算怎么办?”龙香说:“姐姐看到玉蟾蜍一样,又听说新郎是金家外甥,所以也起了疑心,才派我先来打探。她还说,如果不是官人你,她就自尽。我现在得赶紧回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,好让她梳妆打扮,准备迎接你。她要是知道了,肯定也会高兴坏了。”
凤生想了想,说:“还有一件事,她现在满心疑虑,只怕会以为你是临时哄她开心,未必会完全相信。你把她之前送给我的戒指拿去给她看,这样她才能彻底放心,你看可好?”龙香点头:“官人想得周到。”凤生立刻从手指上取下戒指,交给龙香,随后便去安排鼓乐、酒筵等迎亲事宜,准备亲自去迎娶素梅。
这边龙香急匆匆跑回家,一见到素梅,就兴奋地喊道:“姐姐,就是他!新郎真的是凤官人!”素梅不敢相信:“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?”龙香掏出戒指:“不信你看,这戒指从哪儿来的?这是他亲手摘下来让我拿给你看,当作凭证的。”
素梅看着戒指,嘴角微微上扬:“这也太不可思议了!快说说,你见到他时,他都说了些什么?”龙香便把凤生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:“他说自从那天分开,没有一天不在想你。现在做了官,正打算回来找你,没想到舅舅先定了亲。他之前不知道要娶的是你,心里特别不情愿。”素梅又问:“要是他不知道娶的是我,另娶他人后,还会想着见我吗?”
龙香说:“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和你见一面,把心里的话都说清楚,这样死了也能瞑目,说着说着还掉眼泪了呢。我看他说得诚恳,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,他高兴得不行!”素梅有些担心:“他不知道我为了他立下这样的决心,还以为我轻易就许了别人,觉得我是个没信用的人,这可怎么办?”
龙香安慰道:“我把姐姐你的心意都告诉他了,还说要是打探到不是他,你就在迎娶那天自尽。他也考虑到你可能不信我的话,怕你觉得我是为了哄你上轿才这么说,所以特意拿出戒指当作信物。”素梅又问:“戒指是从哪儿拿出来的?”龙香说:“他一直紧紧戴在手指上,可见心里一直记挂着姐姐。”听到这儿,素梅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。
没过多久,堂前鼓乐齐鸣,凤生穿戴整齐,亲自前来迎娶。素梅坐上花轿,冯老孺人也一同上轿,将她送到金家。在这里,两家人正式会面,喝了喜酒,凤生和素梅被送入洞房,结为夫妻,婚后二人恩恩爱爱,日子过得美满幸福。
第二天,杨家的兄嫂都来祝贺,窦家兄弟也登门道喜。凤生看到窦家兄弟,想起那晚被他们拉走搅局的事,不禁哑然失笑。他暗自庆幸:“幸好我们本就有姻缘,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。要是因为那场意外真的散了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”不过这些话他也不好明说,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这份难得的缘分。
婚后,凤生和素梅偶尔说起当初的经历,回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心有余悸。他们不禁感叹,这世上的事情实在奇妙。如果两人无缘,倒也罢了;既然注定要成为夫妻,为什么那晚偏偏生出这样的波折?只要再晚一会儿,两人就能把话说开;或者素梅没被外婆接走,第二天也还能再续前缘。可事情偏偏不早不晚,生出这么多阻碍。等到两人都不再抱有期望时,却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夫妻。这大概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,要是一切都顺顺利利,反倒少了许多韵味。可世间也有那些一旦错过,就再也无法圆满的感情,这其中的缘由,又有谁能说得清呢?就像有诗所写:从来女侠会怜才,到底姻成亦异哉!也有惊分终不偶,独含幽怨向琴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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